導讀:丁西林認為喜劇是一種理性的感受,必須經過思考,必須有味。他不喜歡夸張,他認為喜劇的笑不同于鬧劇的哄堂、捧腹,而應是“會心的微笑”。所以我們看到的丁西林的喜劇,人物不多,也沒有大的矛盾,但是語言講究,有鮮明的層次和節奏,呈現出一種有節制的幽默感。
丁西林是個非常有意思的人物。他原名丁燮林,出生于江蘇泰興黃橋鎮,是位著名的物理學家。1910年考入上海南洋公學,畢業后又考入英國伯明翰大學攻讀物理學,獲理科碩士。回國后,受蔡元培校長聘請,進入北京大學任物理學教授,后多次被選為物理系主任。
就是這位標準的理科生,由于自幼喜愛文藝,留學英國期間,閱讀了大量歐洲的戲劇、小說。關于這段經歷,他是這么說的,“早年我在上海讀書,學的是物理,后來就到英國留學。業余時間看英文小說、戲劇。開始看小說不大看得懂,看戲比較容易懂。所以我是從看英文劇本開始對戲劇發生興趣的。回國后,因幾個搞科學的朋友編了一種綜合性的雜志,也想登劇本。他們知道我喜歡戲劇,就慫恿我寫,寫了幾個就出了名。我就這樣走上了戲劇創作的道路。”
丁西林的處女作是問世于1923年的獨幕劇《一只馬蜂》。“一只馬蜂”只是劇尾處一句俏皮機智的回話,用做劇目名,別出心裁中透露出含蓄有味的幽默用意。這只“馬蜂”一“飛”出,就引來話劇界極大的關注,膾炙人口,廣泛上演。丁西林共發表過十部劇作,其中七部是獨幕劇。
丁西林是一個獨特的存在。現代文學研究者錢理群說,“丁西林在二十年代,以至整個中國話劇史上,都是一個獨特的存在。中國現代話劇是以悲劇為主體的,他是為數不多的喜劇作家之一;中國現代話劇的主要代表作大多是多幕劇,而他卻執著于獨幕劇創作的藝術實驗……他出現在中國現代話劇的初期,可是從起筆就達到了高水準,表現出一種藝術上的成熟。”他被稱為“中國現代第一位喜劇大師”“獨幕劇圣手”,可這一切卻只是他的“業余愛好”,他的主業一直是物理學。
英國作家華波爾認為,“在那些愛思索的人看來,世界是部喜劇;在那些重感情的人看來,世界是部悲劇。”
愛思索,可能更容易參悟這個世界的本質,重感情則更容易感知這個世界的不幸。也許,正是由于學習物理學,丁西林的思維更偏重于理性的思考與分析。據說四十年代有一群年輕人去赴丁西林先生的茶會,他們一路上猜想丁先生家的客廳有多大,是否能容得下他們這十來個好動的客人。當他們按照門牌號找過去,這位戲劇界大人物竟生活在一個“陳列的盡是儀器的大實驗室”里。而出現在眼前的丁先生,也不是他們想象中身形修長、風趣幽默的樣子,恰恰相反,丁先生有些矮胖的身材,一派嚴肅的神態,實實在在的冷靜學者。
丁西林認為喜劇是一種理性的感受,必須經過思考,必須有味。他不喜歡夸張,他認為喜劇的笑不同于鬧劇的哄堂、捧腹,而應是“會心的微笑”。所以我們看到的丁西林的喜劇,人物不多,也沒有大的矛盾,但是語言講究,有鮮明的層次和節奏,呈現出一種有節制的幽默感。比如《一只馬蜂》中的吉先生,行為舉止非常類似西洋紳士,他穿著“極自然的服裝”,批評著“極不自然的社會”,他精心“操縱”著一場欲語還休的心意確認,時刻不會讓自己因失禮而尷尬。不難看出這種彬彬有禮、溫文爾雅的節制感,丁西林是欣賞的。
“五四”時期的作家,大多著眼于社會、歷史的重大背景和重大問題,突出改造國民性,宣傳新思想。但是丁西林更關注的是日常,在日常的租房、婚戀等細枝末節里,他以冷靜超然的眼光,審視、發掘生活中喜劇的因子,賦予生活喜劇的靈魂。他改編自凌叔華小說《醉酒》的獨幕劇,在一段生活的小插曲里,展現了一對受新文化影響的夫妻對生命、愛情、婚姻的獨到看法,對話頗有哲學的意境。劇中人物妙語迭出,今天聽來依舊不老套。比如:
“我想一個人在世界上,要有了愛,方才可以說是生在世上。如果沒有愛,只可以說是活在世上”
“中國的女人,只要結婚,不管愛不愛的。這本來也是對的,因為婚姻是一個社會的制度,社會制度,都是為那一般活在世上的人設的,不是為那少數生在世上的人設的”
“一個女人,如果完全不吃醋,那就和一個男人不喝酒是一樣的,一定是枯燥無味得很。不過酒喝多了是要吐的,吃醋吃到要吐的程度,就沒有趣味了”
看丁西林的喜劇讓人感受到某種智慧的達觀,某種中國式的和諧。他并不熱衷大舞臺,也不刻意追求作品的社會教化作用,他更關注世態人情的合理性,在合理性中又表達出溫情的微諷。他的微諷不會讓人焦慮,也不致令人抗拒。他的物理學的頭腦、他的研究型的思維方式、他冷靜細致的分析筆法,給他的藝術思維活動注入了從容、理性、睿智的美感。我想,也許這與丁西林溫厚平和的人生態度有關,在他的作品里,的確更多地呈現出東方人那種溫柔敦厚的基調,就像《瞎了一只眼》里共同對前來探望的朋友圓謊的那對夫妻,在另類的“扒馬褂”過程中,詼諧含蓄地傳遞出丈夫對太太的“維護”,笑過之后,心是暖的。
有人說,“丁西林喜劇的靈魂,不在嘲諷,不在抨擊,而在其持續不斷地、確認著人與人之間某種神圣的聯系。任何人與人之間,親密、自然、健康的聯系,不僅是愉快的,也是神圣的”。
在今天這個喧囂的世界里,回響著很多宏大的聲音,而這小小的、微諷的、細膩而又節制的優雅,依然那樣動人,我想那是我們需要的,并且是渴望的。